【放·逐】【吴黄】【顽石】(下)
***
公寓一片漆黑。
火刚打开灯就听到一句粗口。
「回房睡啦。」火看了眼沙发上的人,径直进了浴室。冲完凉出来的时候对方还在那里,睁着眼睛。
「我觉得他想搞你啊。」泰看着他的眼睛。
「我觉得你有精神病。」火擦着头发上的水。
「那就走啊。」
「走哪边啊?」
「该走哪边走哪边。」泰从沙发上坐起来,「反正早晚都要走。」
「你想走啊。」火心不在焉地问。
泰一言不发地看着他。
「我哪里惹到你?」火看着他眼睛里的怒火。
「大Fay找你什么事?」
「杀人啊,还能有什么事。」火避重就轻地说,「吃鲍翅啊。」
「杀什么人啊?」泰死盯着他,「什么人啊。」
「你点解要知啊?」
「我一定要知道。」泰认真地看着他,「不然大家散咗。」
「这样就散咗啊。」
「点知他要你杀的是不是我。」
「杀你做什么,」火刷着牙,喷出零星泡沫,「你是特首啊。」
泰斜靠着浴室门,「如果他要你杀我呢?」
火凝视着他,「你是不是有事瞒我。」
泰懒散地看着他。
「出声啊!」
「不该问的别问啊。」
火的脑子嗡得一响,「你信不信我打得你讲啊。」
「你动手啊。」
他们在黑暗中久久对视,火仔细回想了一遍对方最近的行踪和他们的枪支型号,确认惹到大Fay的人不可能是他才松了口气。
「你别吓我。」火推开他,「我真的好累了。」
「你怕啊。」泰跟着他回房间。
「我好怕啊。」火倒在床上。
「为什么?」泰俯视着他,故意的表情,「有人杀我啊?」
「因为你是个疯子。」火烦躁又忧心忡忡地说,「我得罩住你。」
窗外响起淅沥的雨声,火难抵睡意地闭上眼睛,泰还站那里。
「到底什么人啊?」
火转过身体,面对着墙壁。泰晃着他的后背,「什么人啊。」
「你是不是不知道不会走啊?」
「是啊。」泰不为所动地看着他,「你快点啦。」
火屈服地扯下脸上的被单,看着他,「他老婆戴绿帽他啊。」
泰看着他,大笑起来。
「你开心了?」火扔袜子赶他,然后是鞋子,枕头,「开心了?」
***
一位警察被漏电的广告牌电死在大雨后的积水里。车载电台报道台风的注意事项,提醒香港市民雨天注意安全。
泰关上电台按钮,声音里滚动着砂砾,「是你做的。」
「不是。」火看着窗外的街景。
「是你做的。」
「不是。」
「我教你的。」泰控制着声音,「是我教你的!」
杀掉一个人的方法很多样。用刀,用枪,用毒药,用车祸,用坠崖,用自杀。落大雨的时候,用积水。这是他们一起试验过的方法。
火不再说话,他别开视线。
「我们不能碰警察的!」泰气急败坏地看着他,「没有人能碰警察的!」
「他杀人老婆啊。」火闭着眼睛。
「不是戴绿帽吗?」泰神色震惊地看着他,「为什么骗我?」
「问你啊。」火瞪着他。
泰怒极反笑地看着他,「大Fay让你杀我你杀不杀?」
「别来这套。」
「我问你杀不杀。」
「我讲最后一次。」火警告地竖起手指,用他那种没有任何商量的眼神,「做事别谈感情,谈感情别做事。」
「那你对我有没有感情?」
「我忍你十五年你够胆问我有没有感情?」
「你点解要忍我?」
「除了我边个忍得了你啊!」
「那就走啊。」泰的后背挺得很直,表情冷酷而傲慢,「没人逼你忍我。」
「你究竟想怎样。」火心力憔悴地看着他,他从未感觉如此疲惫,甚至连跟他吵架的心情都没有。「人人让到你,大家都围你转,你三十五了你知不知道?」
「我中意啊你理的我。」泰压抑着声音,「不满意就走啊。」
「你想清楚。」火看着窗外的雨雾,「没得后悔。」
「有什么要后悔的?」
***
「你今晚不走?」从浴室出来的女人一丝不挂。
「不走。」火看着对方的天花板,他从来不在女人家里过夜。
「她不找你?」她想起他曾经常用的借口。
「我们离婚了。」
对方没有可以上位的喜悦也没有试图安慰他的悲伤,她只是有些不解地换了下膝盖的重心,「这么多年,做什么要离?」
「不知道。」火真假难辨地思考着,「他说我变咗。」
对方捧着他的脸,亲吻他。
他抱着她柔软的身体,将她压在身下,「来多一次?」
「你得走了。」她放开他的嘴,用着不容置疑的语气。
火忽然明白过来。
他想到她对他表现出的迷恋与爱慕,无法留他过夜时的嗔怪与不满,忽然感到十分滑稽。他在演戏,她也都是。
他在床边穿着衬衣,看着对方在化妆台前补妆的脸,「你对我有没有感情?」
「有过。」她停下为另一个人画着眼线的手,语气冷淡,「是你心里有人,没得怪我。」
他打开公寓的灯,泰已经搬走了。
他坐进对方经常霸占的那张沙发,他的手机躺在烟灰缸旁边。他不会打电话给他,他也不会。他想到他们过去每一次吵架,两个人都会朝着相反的方向离开,谁都不肯回头让步,但是他们从来没有分开过。就像一个人总会无条件地原谅自己,对方就像那根断掉的肋骨,支撑他的同时折磨着他,人怎么会丢掉自己的肋骨,即便他乐此不疲地弄疼你?
但或许分开是对的。他带着怨恨地想。他并没有做错什么,是对方想要离开。一个人想要离开另一个人,任何事情都可以成为理由。泰的选择没有对错。他无法使他继续信任,所以要被丢下。也没什么不可以。他早就习惯了被误解和不解释,早就做好了孤独终老的准备,他从来就是孤独的,现在也没什么,不过是回到二十岁前早就习惯的孤独中去。
他从来就是这样活下来的。
***
泰看着打火机蓝色的火焰,思考这几个月来反复思考的问题。
人为什么要结婚,为什么要在一起。
他想起自己和另一个人共同拥有的十五年,想起他们开过的私定终生的玩笑,但他不是女人,他也不是。他们有一千种逗对方开心的办法,一万种惹对方生气的手段,但他们不会给对方煮饭也不会帮对方熨衫,他们不会觉得对方的裸体性感,也不会想要亲吻对方的嘴唇,他们连伤心都带着自我保护的刺,那些血淋淋地扎根于男人自尊里的刺。
但他如此地需要他。
他们在一起十五年,像是植物需要阳光,人类需要饮水,他能忍受各种各样的痛苦,唯一忍受不了失去他。而他早晚是要失去他的,他的心底烧着一股火,所以他们总是吵架。他知道他比任何人都在乎他,但那并不是爱情。他不能因为需要一个人而把这谎称为爱情,不能因为在一起很快乐就用理智把他变成爱情,你要怎样逼迫一个人违背自己的天性变成同性恋?要怎样把一块顽石变成黄金?
他告诉自己就像戒掉任何一件东西,一开始总是痛苦的,但只要对自己够狠心一定有戒掉的那一天。他像一个捡到宝藏的拾荒者,宁愿把它放进灯光明亮的博物馆再也不去看他,也不愿他被自己扭曲的占有欲彻底摧毁。
他又想起那个人的眼睛,虽然总是被对方用各种各样的墨镜藏起光芒,就像钻石给自己打了层朦胧的蜡,不愿被人窥探到外壳下剔透的心。他没有见过比他更漂亮的眼睛,但比这更可贵的是那颗一尘不染的心,被误会也不解释,没有错也能道歉,讲真心话很吝啬,唠叨起来无尽头。他就像他的名字一样,温暖着敢于靠近他的每一个人。
泰清楚地知道这不是爱情,但它应该是什么?
***
他们一个月没有联系,最后还是大Fay打来了电话。
久久没有进过正规医院,泰在里面差点迷路。
「你是家属啊?」值班的护士叫住他,将他领进病房。
「他怎么了?」泰看着躺在病床上的人,脑中闪过各种中枪的后遗症。
「你是他什么人啊?」查着房的医生看他一眼。
「我是他朋友。」泰平板地回应。
「他有没有家人啊,妻子,」医生说完又谨慎地补充,「或者伴侣。」
「啊,」泰愣了一下,然后反应过来,「我是,我是他伴侣。」
「你跟我来。」医生带他回到办公室,「你知不知道他有甲亢啊?」
泰接过医生递来的拍片,「不知道。」
「他吃药有段时间了哦。」对方凝视着他,「这一次应该是剧烈运动引起的心衰啊,还好旁边有人,不然可能没得救了。」
泰看着手上的片子,「有什么症状啊?」
「身体就是代谢变高,消瘦,心跳过快,不过这不是主要的。」医生跟他说着注意事项,泰感觉自己坐在一个不停下坠的电梯里,「这个病会影响性格的,人会变得暴躁抑郁,焦虑多疑。其实对伴侣也是种折磨,他们跟家人关系都不会太好,你多包容他咯。」
泰安静地坐在床边。
他看着对方浮肿的脸,想到他这么多年毫无底线地包容自己,甚至不愿像其他人一样要求他做出任何改变,他想到自己一次又一次地惹他动怒,他想到对方那时的心情,他压抑的呼吸,他疲惫的眼神。他想到他得知生病,依然若无其事地劝他考虑未来,问他没有钱生病该怎么办。
他想到他们肝胆相照的十五年,惊讶自己可以被人这样地爱着,像兄长一样,像父母一样,没有占有,没有私欲,甚至不要求他也同样地爱着他。
他第一次想吻他,然后对方醒了过来。
「你醒了?」
火看着周围,看着他,皱起眉头,「你怎么会在?」
「你不想见我,」泰软着语气,「我叫肥仔来。」
火怀疑地注视着他,从床上坐起来,「输的什么?」
「氯化钠。」泰看着点滴瓶,「你想喝水吗?」
火的表情有点僵硬,他低垂下眼,在泰反应过来之前扯掉手上的针管,「我得回家。」
「好啊。」泰无奈地看着他,「你说了算。」
「你饿不饿,」泰坐进副驾位,火不给他车钥匙,「家里有没有吃的?」
「你别这样跟我说话。」火嫌弃地摇着头,「我不习惯。」
泰第一反应是你是不是贱,但他忍了回去,挤出一个假笑,「那你想听哪种语气啊?」
「别。」火处理完手机上的短信,发动车子,「别这样。」
「怎么?」
「别可怜我。」火皱着眉头,「慢性病,又不是癌症。」
「你什么时候知道的?」
火戏谑地笑了一声,「上一次肋骨断,医生看我眼肿让我去做下化验,就中了。」
「怎么不告诉我?」
「我不想被人知。」
「我能帮到你啊。」
「帮什么,」火语气厌烦地说,「你是医生啊。」
「我知道你得病不会走的。」泰和他道歉。
「想走就走咯。」火梗着气,「又不是没了谁不能活。」
「我搬回同你住啊。」
「没得后悔。」他打消他的念头,「你忘咗啊。」
「那你搬来同我住吧。」泰笑着和他耍赖。
「为什么?」火瞪着他,等待一个能够说服他的答案。
他成功从泰的脸上看到愧疚不安的神色,他以为自己会很得意,但并没有。他不喜欢泰这个样子,他痛恨他这个样子。泰应该永远没心没肺地折磨他,这样他才不会一看到对方软下的眼睛就毫无底线地原谅他,这样才公平。
「因为,你是个疯子。」泰吞咽着什么苦涩的东西,隐忍地说,「我也是。」
火皱起眉头,思考他说出口的回答,看起来忧郁又困惑,「疯子有没有感情啊?」
他看着道路两边向后闪去的挡土墙,说着自己也不明白的句子,「顽石有没有感情啊?」
泰的呼吸变沉了,他的心脏不受控制地绞在一起,拉扯得全身发痛。
「如果他有感情但是又看不到,看到了又无人信。」火看着挡风玻璃,喃喃自语,「那究竟是有还是没有呢?」
泰努力想说点什么,他觉得自己应该说点什么,他必须说点什么,他的心,他的心声。
他做了一个过于漫长的深呼吸,然后揽过开车人的脖子,不顾一切地吻上他的嘴唇。
***
他们在澳门等着一会要来的运金船。
火十指相抵地看着夜空,这是他思考时经常做的动作。
「你在想什么?」泰在百无聊赖中问他,预料之中的没有回答。
火看着忽然出现在自己面前的脸,「让开啊。」
「我以为你死了。」泰放弃与他对视,坐起来看着火焰。
火枕着自己的手背,看着天上的繁星,「你死了我都不会死。」
泰若有所思地看着他的眼睛,「人老了眼睛都会变色啊。」
「不然青光眼怎么来的。」
「人家是黑色变绿色,你是绿色变黑色啊。」
「本来就不明显啊。」
「你年轻好明显的。」泰看着他,笑起来,「你还记得你年轻时的样子吗?」
「不记得。」火冷漠地回应。
他一点也不记得自己风流倜傥的样子,他的眼前浮现出一张大义凛然仿佛荆轲刺秦的脸,对方不顾死活地揽着他的脖颈,亲吻他,在车速开到120迈的高速公路上。
「笑什么?」泰看着对方不怀好意勾起的嘴角,毫无耐心地推他,「什么啊?」
篝火边的男人得意地阖上眼眸,声音低柔,「我记起你来了。」
终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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